谨以此文祝护法生日快乐!!!
拓青衫
序
——“我的师父喜穿青衫。青衫磊落,亦是青山磊落。他说人活一世,自该如青山坦荡,伫立天地。”
——“那你的师父,亦是这样的人吗?”
——“不,我的师父以杀戮之心,执救世之剑,而行于暗处。”
少年一点一点收起手上折扇,本沉沉的眸中,透出异样的神采。像是久历长夜,乍见天光。
一
每逢春夏之交,江南之地最是多雨。今日的金陵,便泡在烟雨濛濛当中。绵绵细雨,在江面激起阵阵涟漪,船只尚且只能停泊此处,待雨停风止,方能出发。
行人只得暂且在码头前的小茶馆内歇脚,等候天晴。
茶馆不大,此时人倒挺多,今日本是个清凉的天,而茶馆内却很闷热。
“老板!你这里可有酒!”人群中传来一人粗犷的声音。
声音的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,他将手掌往桌上重重一砸,“哐啷”一声,桌上沉沉的长刀上下颤动,整张桌子也晃了片刻。
茶馆老板望了眼炉上烧着的茶水,悠然抽了口烟,吞云吐雾:“这位客官,本店是茶馆,无酒可售。”
话音甫落,整座茶楼里,便冒出嗤嗤的笑声,让壮汉无比尴尬。
他的目光扫过四周,咳嗽了两声:掩饰自己的尴尬与慌乱:“没有酒,可有茶?热死了!”
老板的烟斗在炉子边上磕了磕,示意茶水还在煮。细碎烟灰掉落,空中弥漫一丝小小的星火:“方才最后一壶茶,给了您对面的这位,壮士且得等等。”
黝黑的大汉打眼看去,只见桌子对面有一青衫男子,正淡然饮茶。见他看了过来,只是笑笑:“不好意思了您嘞。”
青瓷茶杯在男人手中微微一晃,脸上是客气的笑。此人到自在,在他脸上全然见不到半分的“不好意思”。
大汉明显想与对桌那人说什么,但看到对方笑眯眯的脸,心中却忽然没了底气。
连续两次碰壁,明显叫大汉沮丧不少。
“老板,可有什么时兴的话本子?——故事总该有吧?”
气氛正尴尬时,倒是不显不露的青衫男子忽然开了口,化解了满屋躁郁闷热。
茶馆老板的眼神亮了,他顿时来了精神:“这倒是有的!”
随即,老板话锋一转,高深莫测笑了两声:“不过,这倒不是什么话本子,而是老朽听咱家小伙计说的。”
众人屏息凝神,皆注视着老板,等着老板的下句话。
老板却不紧不慢地,他再吸一口烟。
神色如同火星一样,明明暗暗。
“大约是去年这个时候吧,江浙一代正闹土匪,各家百姓不胜骚扰。这当中,又以芦苇渡为最。任谁从此处过,都须得留下买路财。”
茶馆老板言及此,忽然抬头扫视一周,见整座茶馆的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,等着后文,这才继续,悠悠说道:“咱家小伙计买了新出的绿茶,自龙南而返。走了一月有余,才到了芦苇渡……”
二
“报个蔓儿吧。”黝黑大汉身形似一堵墙,往地上那一杵,便挡住来去路。
不由分说,劈头盖脸便是一问,口中说的还是江湖上的黑话。
好在陈石头也算走南闯北,见识过不少切口,她立马听懂了,大汉是在问自己:你姓什么?
陈石头快速打量了下眼前汉子,只见对方手背上有一枚鹰形刺青,他着腰间系着一条褐色麻布。这应该是芦苇渡南岸的黑鹰堂的人,黑鹰堂虽说算不上多大的帮派,但好歹也算是一条地头蛇。何况今夜,他们住的地方,还在黑鹰堂的地盘上。
陈石头麻杆似的身体,在大汉面前,如墙头竹竿。无需墙倒,仅风一吹,便能散架了。
她在心底打量一会儿,便赔笑道:“千金子。”
千金谐音“千斤”,代指沉,沉谐音陈,故而在江湖黑话里,指“陈”。
说罢,陈石头娴熟地递给对方一袋银子。
大汉浓眉微挑,想也不想地将银子塞到自己怀中。
陈石头还未走出几步,身后又响起大汉的声音。
“报个蔓吧!”
“顺水子。”
第二个声音清清亮亮的,让陈石头不禁回头,却见一葱绿色衣袍的少年停在路边。他的衣衫迎风荡漾,衬得四周风景也明快了许多。一双桃花眼,亦讨人欢喜,他一笑,具是干净明亮。
陈石头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,使人一见,便打心底,生出几分快活来。
少年轻握折扇,漂亮的眼睛里,闪着别样的光芒。
从未有人,这般容易便直入陈石头心底。
“听你口音,不像本地人啊。公子这是打哪来啊?”
这位清清秀秀眉目如画的少年已然报了名号,又交了买路财,却换得大汉这样一句。
少年一怔,摇扇子的手停在了半空。
陈石头心中暗道黑鹰堂的人是看上这位少年衣着光鲜,想打劫一笔。土匪果真不要脸!
她急忙堆上笑容,自然而然挽住少年的手臂,在少年人诧异的目光中,朗声道:“这位是我夫君!还请英雄好汉行个方便!”
大汉满腹狐疑,显然不是很信:“你是谁?”
“我叫陈石头!”
“他呢?”大汉猝不及防发问。
“他叫刘芦苇!”陈石头声音震天,连少年也不禁呆了片刻。
大汉更是生气:“小娘皮,你糊弄老子?哪有人叫这个名的!”
陈石头的领口被揪了起来,她被拽得一个踉跄。
“在下确实叫刘芦苇。”少年收起折扇,笑眯眯地将大汉的手跟陈石头领口分开,自然而然地将这个陌生女孩挡在身后,“‘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’。在下的名字,便是出自这里。”
三
世上最尴尬的事情是,你为了解围,随便拉了个人管对方叫夫君。而且你与对方都明白,你在占对方的便宜。
陈石头想,一辈子很快就能过去了,不必计较。
然而,今时今日再加此时此刻,此人又出现在了你的面前。
陈石头想,上天快来一个雷,直接劈死自己算了。
“好巧啊,陈姑娘。”少年人毫不见外地坐在了陈石头对面。
陈石头埋头扒饭,整张脸都要按在饭碗中了。她想,自己现在的吃相一定很难看。
“姑娘在吃什么,很好吃的样子。”少年好奇而温柔。
这谁顶得住?
陈石头也顾不得嘴里还有饭,只将碗往少年面前一推,口中含糊不清:“鸡肉盖饭。”
“小二,来一份鸡肉盖饭。”少年冲陈石头笑笑,同时招手,点了与她同样的饭,然而就这还没完,“再来二两牛肉,两坛烧刀子,白水河虾,再上一道银鱼羹!”
话音未落,店内数道目光,便落在了少年人身上。一时间,整座客栈,都泛上了一股淡淡的寒意与杀意。那些目光毫无善意,只有赤裸裸的贪婪。他们看向少年的眼神,像是在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。
——白水河虾与银鱼羹,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。
一派天真,财银外露,穿金戴银。怕不是哪家出来的纨绔子,就这还敢独自行走江湖?
而少年依旧我行我素,并不在意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。
陈石头颜色大变,急忙伸手拦住少年,压低了声音:“快低调些!最近闹土匪,可不敢这般张扬。”
她这话说倒是得不错,这几日江南江北两大匪帮斗得你死我活,很是不太平。三教九流、鱼龙混杂的,一个不小心,可能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。
少年秀眉一挑,目光缓慢扫过周围,几分漫不经心的笑,攀上了他的面容。
“那也不必短了自己。”谈话间,牛肉已摆上木桌。少年夹起一片牛肉,放在了陈石头碗中。
陈石头眨巴下眼,看着笑的如沐春风的少年,只觉心间一头小鹿胡乱撞着。
陈石头想,这他娘一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。
然而,她高兴了还没有多久,心中喜悦便被周围阴冷的目光刺破,仅剩的一点欣喜,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。
得想办法保护好这个人才是。
陈石头上下打量少年,见他皮肤白皙,气质柔美,更生怜爱之心。
这人还真人如其名,“身如蒲苇”。江湖上的风风雨雨,可别将这小蒲苇,吹坏了。
四
陈石头与那少年所住,不过一墙之隔。
太巧了!
陈石头这样想着,鬼使神差地来到少年房间门前。只见一道人影,映在窗上。
光见身影,便知影子主人,该是个美人。
陈石头看着那道人影,隐约能判断,对方在自饮自斟。她心中踌躇再三,终于鼓足勇气,抬起手来,轻轻敲在门上。
但她只敲了一下,影子主人身形忽然一顿。随后便是“砰”地一声巨响!
陈石头还未反应过来时,她眼前一花,少年屋内灯火忽灭。随后她身体一轻,不知怎地就被人带入黑暗当中。
紧接着嘈杂的声音闯入陈石头双耳——那是楼下传来的刀剑之音!而这当中,还有几人清晰无比的惨叫。
“糟了!是土匪闯来了!”陈石头终于回过了神,她下意识往外冲去,却被人拦了下来。
少年的声音在陈石头身边响起:“不要贸然出去,先看看再说。”
本心急气躁的陈石头听到少年这样说,更是着急:“可我的货还在楼下!”
陈石头说这话的时候,楼下打杀之声未绝,只是越来越小。
正在此时,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:“黑鹰堂的人还不束手就擒!我们当家的不愿与诸位为难!还请各位到前厅一叙!”
话音甫落,“哐啷”一声,房门被人猛地踹开。两名拿着尖刀的土匪,恶狠狠地瞪着屋内的二人:“还不快下楼!”
陈石头暗暗瞥向土匪手中的刀,借着火光,她隐约能瞧见,有暗红色的液体,顺着刀尖一点点滴落在地。
——变故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。
而你越不想遇到什么,便越遇上什么。
想陈石头一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,就怕被土匪盯上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
不行,得想办法保住自家的茶叶!
陈石头暗暗发誓,眼神变得坚决起来。
然而有一只手推了她一把,她回头,正对上少年气定神闲的目光。
“先下去吧。”少年温和笑着。
本来紧张地不行的陈石头,不知为何,忽然镇定许多。
五
陈石头从楼上下来时,客栈大厅已挤满了人,而四周全是拿着刀剑的悍匪,他们各个凶神恶煞,紧紧盯着每个人。
除了在客栈入住的旅人,还有白日里心怀不轨的黑鹰堂。
白天还趾高气昂的黑鹰堂众人,此时伤的伤,死的死,全无之前汹汹气势。只剩七八个人护着受伤的黑鹰堂堂主,盘坐在大厅正中。
少年带着陈石头来到角落里坐下,陈石头心中直打鼓。
其实黑鹰堂算不得什么大帮派,但是在芦苇渡一代,也算是叫得上号的地头蛇。堂内人才虽则不多,但堂主黑英实力并不弱。不过一炷香的时间,黑鹰堂便毁至此。可见来人实力非凡。
随着一阵咳嗽声响起,另一波土匪立刻分列两旁,自动让出一条道来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咳嗽声越来越清晰,大厅内的氛围也随之变得愈发紧张。
最后一个鬓角半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在所有人面前,他坐在在厅中正中的那张椅子上,双目抬起的瞬间,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威压。陈石头自然也不例外,她下意识垂下头去,不敢与对方的视线交汇,厅中唯有黑鹰堂堂主黑英敢直视对方。
而除他之外,还有另外一道目光,也投在来人身上。
——陈石头身旁的少年平静地看着对方,他目光深深,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。
“原来是黄帮主。”黑英从容作揖,但他身上看不到半分客气。
听到这个名字,陈石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。
以长江为界,江南江北各有一家势力雄厚的土匪。江北这边的唤作“长风寨”,当家的姓周名白帆。江南那边的唤作“海龙帮”,帮主姓黄名海龙——也就是众人眼前的这位。
“让黑堂主受惊了。”黄海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。
黑英咬牙切齿:“受惊?黄帮主,我们黑鹰堂一向奉海龙帮为尊,今日您为何对我黑鹰堂赶尽杀绝!”
黄海龙环顾四周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本帮只想拿些货物回去,不想,误伤了黑鹰堂的弟兄。误会一场,还望堂主见谅。”
最后这句话,瞬间激怒了黑英。
本盘腿打坐的黑英跳起,不顾身上伤口还在流血,指着黄海龙:“老匹夫!你一句误会,便想轻易揭过吗!岂有此理!”
黑英的话还未说完,忽见剑光一闪,他面前的一人忽然被一剑刺入喉咙,顿时没了气息。
整个大厅鸦雀无声,片刻过后,尖叫声哭喊声一起迸发出来!
六
陈石头感到自己额头上一阵凉意,她知道,那是自己额上汗水,被夜风吹过后的症状。此时的她身体僵硬,连眼珠子都动弹不得。
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,她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土匪,所以她总觉得自己运气好。可是,或许是走运太久了,老天爷跟她开了个玩笑,让她亲眼目睹血腥残忍的一面。
“堂主方才说什么,老夫没听清。”黄海龙右手扶住椅背,嘴角泛上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。
此时此刻,有部分货物被人送到黄海龙眼前。他随手一抓,便抓到一把茶叶。
黄海龙轻轻嗅了一口,茶叶特有的香气盈满鼻腔:“好香,是陇南新出的绿茶吧。”
陈石头立刻抬头,紧紧地盯着黄海龙。她的十指死死扣在双手掌心里,她想说话,可是却连嘴都张不开。
“黄海龙!”黑英暴怒,拔刀向男人劈去。可不等他近身,黄海龙身侧打手已将他拍了回去!
黑英“哇”的吐了口鲜血,整个人瘫在地上。
还不等他做下一步反应,冰冷的鞋底贴在了黑英的脸上。
黄海龙肆意踏着黑英的半张脸,语气风轻云淡:“看来是老夫这么多年,对你们管得太松了。”
话间,打手已将长刀递到黄海龙手边。
黄海龙缓缓拔刀出鞘,他凝视着刀刃上的寒光,声音冷冷:“黑鹰堂,也配对老夫指手画脚!”
说最后一句话时,黄海龙的声音陡然拔高,手中长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!
“噗!”
这是冷铁刺入人血肉的声音。
黑英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他面前的兄弟,双目欲裂。
下一刻,又是一阵冷光闪过,仅存的几个黑鹰堂的人,在同一时间,倒在海龙帮手下。
有一人的头颅滚到了陈石头脚边,不知为何,她此刻全然不害怕——或者,她忘记了害怕——这人是早上问她姓甚名谁的大汉。
他的眼睛还睁着。
陈石头的嘴唇微动,她想让眼前这个人,也报个蔓儿。
可最终,她还是没能发出半点儿声音。
也是在这个瞬间,陈石头忽然想起很早很早的时候。
那年她才五岁,正与老爹一同去陇南上货。也是这样阴阴沉沉的天,空气中弥漫着不祥与死亡的气息。
队伍遇上了一伙山匪。在那个时候……
在那个时候,是发生了什么来着?
不等陈石头细想,一声暴喝将她思绪牵回。
“黄海龙!我杀了你!”
黑英撕心裂肺地吼着,然而黄海龙并不在意对方的愤怒,他轻而易举地将刀刺向黑英左臂,阴沉沉开口:“就凭你?”
冷刃拔出躯体,汩汩鲜血涌出。
整个客栈弥漫着黑英的嘶吼,无人敢上前阻止。
眼见黄海龙的下一刀就要直取黑英背心之时,客栈角落里,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:“黄帮主,您再不走,可就没有时间了。”
七
陈石头看着身边的少年在众人的注视下,徐徐走到黄海龙的跟前。
“你是何人?”黄海龙冷声质问。
“在下无名小卒而已。”少年人拱手笑笑,随后话锋一转,“不过,帮主真的要将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杀人游戏上吗?”
少年人的目光轻轻扫过趴在地上的黑英,更加从容不迫。
正在众人不解之时,少年人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帮主若再不走,长风寨的周老大,恐怕便要追上来了。”
听到“周老大”三个字,黄海龙神色剧变,他手中刀立刻调转方向,猝不及防地指向少年!
“你究竟是谁!”黄海龙怒声喝道。
少年脖颈间顿时出现一道血线。
陈石头紧张地上前两步,却又定住了。
少年微微瞥向自己脖颈间的刀刃,似乎并不在意,更是不急不慢,他的脸上仍旧挂着和善的笑。
“在下只是一个过客,些微知道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。比如——两日前,长风寨与海龙帮决战江北,海龙帮不敌,败走宿迁。”少年人说话很慢,一字一句无比清晰,“帮主黄海龙,身中周白帆催魂掌,负伤。”
少年的眼光缓缓移到黄海龙右手手背上,他的手背上血管呈暗黑色,那是催魂掌的痕迹。
黄海龙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,同时他也恢复了理智,拿刀的手微微颤抖。
少年手中折扇拨开刀刃,扇面亦应声展开。他轻摇折扇,云淡风轻:“芦苇渡三面环水,离长风寨的另一个分舵又近,周老大这几日对海龙帮穷追不舍。帮主在此浪费时间,绝非明智之举。”
说到一半,少年忽抬首环顾客栈四周,嘴角笑意更加清晰:“这间客栈在通往江南的要塞之上,帮主选择此处落脚,是为困守。然而,若长风寨的追兵与援手两相夹击,困兽必败。”
“你让老夫逃走?”黄海龙的声音再度拔高。
“卷土重来未可知罢了。”少年人直面黄海龙的怒火,并不怯场。
而在某一瞬间,少年的气势盖过了黄海龙。
黄海龙缓缓放下了刀,他看向身旁的海龙帮众人,见到自己的手下们亦面露疲倦。他深知,少年所言不假。若继续待在此处,他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利。不若只拿些货物离开,这样一来,虽然确实是“败了”,但正如这位少年所说,“卷土重来未可知”啊。
犹豫再三,黄海龙收刀回鞘,眼底戾气也尽数不见。他扭头跟手下吩咐了几句,随后沉声与少年说道:“老夫可以退,但你必须跟我走。”
少年只是笑笑,并未作答,他安静地看着海龙帮的人忙里忙外。将放在客栈后院的货物,纷纷运送到前院来。
可是好好的货物就这样送到别人手上,谁都不会心甘情愿。
是以,本鸦雀无声的客栈顿时喧闹起来,陈石头也跟在讨要货物的人中。不过海龙帮到底人多势众,再怎么狼狈不济,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,他们还是能够应付的。
陈石头还想再试一试,却被少年拉住了。
而下一刻,长身玉立的少年便跟着海龙帮的大部队,消失在黑夜当中。
整个客栈从一场浩劫中幸存,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陈石头一个人呆呆望着少年人离去的方向,不知怎么,眼泪忽然落了下来。
她想,自己应该再也见不到那人了吧,就像当年的那位一样。
八
陈石头五岁那年,与老爹行走陇南,偶遇马匪。
整只商队当中,无一人能抵挡马匪,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,他们只能引颈受戮。
正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,忽有一青衫男子飘然而至。
陇南少雨,而男子出现之时,便是引风雷而至,他的剑即闪电,他的剑气激荡在雨中,天际青雷磅礴有力。
陈石头瞧着漫天血雨,青霜紫电,全然不觉害怕。
风停雨止,马匪尽灭。
与风雨一同消失的,还有那名青衫男子。
此后许多年,陈石头与青衫男子,再没了交集。仿佛陇南发生的一切,不过是她小时候做的一场飒沓江湖的梦。
可是如今她又遇到一少年,勾起她无限回忆。
“噌”,刀剑回鞘的声音打断了陈石头的思绪,将她从过往模糊的记忆里抽离出来。陈石头扭头看去,见到受伤的黑英正提刀往外走去。
“你去哪里?”陈石头跟上黑英的脚步。
黑英淡淡瞥了陈石头一眼,开口:“断无将那位少侠撇下不理的道理。”
说罢,黑英继续往前走着。
黑英一袭劲装,加上冷漠的表情,竟然生出几分肃杀之气。
此情此景之下,陈石头的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,令她周身热血翻涌:“我与你同去!”
黑英看向陈石头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:“哦,我记得,他是你男人。”
陈石头顿时面上发烧,她跺脚,凶狠道:“我跟他素不相识!”
黑英再看一眼急着解释的陈石头,面无表情地拔腿而去,也不等陈石头。小姑娘腿短,跌跌撞撞跟着黑英,半步不落。
只是随后,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了陈石头的预料。
她与黑英纵马而去,走了不过五里地,已然见着前方芦苇渡的冲天火光!
“快走!”黑英眉头紧锁,一夹马腹,率先向渡口方向狂奔而去。
陈石头心中着急,亦不敢落后。
两人争先恐后地来到芦苇渡时,此地已成为一片火海!
长江之泮,水面之上,长风寨的追兵已和海龙帮帮众纠缠起来!
黑英见状,打马冲入战场,一把吴钩左挑右劈,转瞬将数名海龙帮帮众碾碎!
陈石头则躲在角落,暗中观察眼前局势。而她的目光,很快便被那个少年吸引住了。
少年身影颀长,身姿如鹤。在火光冲天中,一袭葱绿衣袍极为惹眼,根本无需陈石头刻意寻找。
陈石头的开心,在下一刻立刻被击得粉碎——她望见海龙帮帮主握紧长刀,怒吼着攻向手无寸铁的少年!
“不!——”
凄厉的哭喊,瞬间被淹没在芦苇渡口灼热的夜风当中。
九
让陈石头心神俱震的一幕并未出现,因为少年手中多出一把长剑——那是他从身旁尸体上捡的。
少年身轻如燕,轻而易举躲过了黄海龙的奋力一击,他的足尖轻盈踏在长刀之上,稳稳立住。
眼前的情景看呆了陈石头,内心深处的记忆再度被唤醒。
她依稀看见那名青衫男子伫立天地,天边风雷滚滚,脚边黄沙漫。男子手中剑,泛着泠泠青光,剑尖儿处鲜血缓缓滴落。
天地宽广无边,似乎只为这一人存在。
电光追随少年手中长剑坠下,斩开芦苇渡口层层热浪。
他的剑气凛冽,直接碾碎焦灼的氛围。
陈石头看到,黄海龙明显愣了片刻。
“你是——”黄海龙迟疑着不可置信。
也是这瞬间的分神,让少年有机可乘,他出了今晚的第二剑,这一剑,正中黄海龙胸口!
至死,黄海龙脸上都凝结着不可置信与深深的震惊。
少年人提剑立在火海当中,岿然不动。热浪卷起他的衣袂,火光映衬着他的脸庞。少年回头四顾,正好看见躲在一旁的陈石头。
这一次,少年脸上不见半分笑意,只有无边冰冷与漠然。
芦苇渡的混战并未持续太久,很快,长风寨便以压倒性的优势结束了这场帮派之争。
长风寨的人收拾现场时,黑英在一旁默默给自己受伤之处缠上绷带。
忽然有一物滚到他的脚边,那是黄海龙的头颅。
黑英抬头看去,正见少年向自己走来。他的身后,还跟着怯生生的陈石头。
“此物归你,算是回报堂主相救之恩。”少年面色坦然。
“我要这东西,又有何用?”黑英垂头,继续给自己打绷带,“兄弟们都死了,他死了,兄弟们也活不过来了。”
黑英眼底的落寞与悔恨,被少年尽数看在眼里。
少年浅笑道:“投名状,堂主不妨献给长风寨,以图来日。”
良久的沉默过后,黑英突然自嘲笑了:“早上,我还想与弟兄们好好敲你一笔。如今看来,却是我小瞧了你。”
黑英的话里,充满了真诚。
“公子究竟是谁?”黑英的双眸紧盯着少年。
陈石头闻言,亦抬起头来,期待地看身前的人。
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她再一次撞上了少年的目光。
对方望着自己,脸上血迹未干,眼神明亮,笑声朗朗:“在下刘芦苇。‘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’的芦苇。”
不过这一次,不会再有人相信他的鬼话。
十
少年将陈石头领到一辆车前,车上堆着数袋茶叶。少年声音柔和:“这是姑娘的货吧。”
陈石头惊喜地冲上前去,连连点头:“是!这是我家的货!”
“可缺了什么?”少年继续问道。
“一件不少。”陈石头十分肯定。
少年欣慰地点头:“如此便好。”
直到这时,陈石头才意识到事情有些许不对,她不由蹙眉:“你如何知道我家做的是茶叶生意?”
陈石头自诩没有露出破绽,故而不解这少年是从和看破她家是开茶馆的。
“你不知道?”少年微微蹙眉。
见陈石头也满目茫然,少年忽然笑了,皎洁月色,也被衬的黯淡几分。
他仔细擦拭着细剑上的血痕,而他整个人的气息,与剑狠戾之气,并不相容。可是偏偏,陈石头觉得,少年与剑,有种莫名其妙契合的美感。
“姑娘身上,有股茶香,在下的师父平日里,就爱饮茶。”
少年开口,声音泠泠,然而他的话,却让陈石头红了脸。
“你、你的师父,他是个怎样的人?”陈石头磕磕巴巴地问着。
此时少年已然收剑回鞘,手中只剩了他平日里总把玩的折扇。听得对方此问,他也不由一怔。
他垂头不语。
少年沉默许久,久到陈石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,少年清冷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:“我的师父喜穿青衫。青衫磊落,亦是青山磊落。他说人活一世,自该如青山坦荡,伫立天地。”
“那你的师父,亦是这样的人吗?”
“不,我的师父以杀戮之心,执救世之剑,而行于暗处。”
少年一点一点收起手上折扇,本沉沉的眸中,透出异样的神采。像是久历长夜,乍见天光。
这种神色,陈石头此前从未在少年人面上见到过,这是来自心底的敬佩崇拜与认真。
陈石头低头凝视着少年腰侧长剑,又抬头看向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。
少年轻摇折扇,笑容让人捉摸不透。她总觉得,少年人的身影,隐约与她记忆中的大侠重重相叠。
那夜风疏雨骤,大侠引风雷而来。而最后,那人没入暗夜。唯有一笑,无比清晰。
一夜过后,芦苇渡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,似乎不曾有过一场恶战,一切的一切,都归于无迹。
故事最后的最后,少年冷不丁地消失了,若非有太多人共同经历芦苇渡惊心动魄那个夜晚,陈石头甚至会怀疑,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长梦。
江湖人,总是来去匆匆。
萍水相逢便已很好,无需再奢求其他。
只是陈石头还是很遗憾,因为自己仍旧不知那少年真实的名姓。她也想过,或许,少年真的叫刘芦苇。
然而她明白,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与希冀。
“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”,实在太美太美。
年少绮梦,无外乎此。
十一
“好!”
突兀的喝彩声打断了室内的沉默。
众人的目光追寻声音而去,只见青衫男子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,清晰的笑容映在他的脸上。
青衫男子的那声喝彩,就像是投入池塘的石子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室内安静了一会儿,忽然爆发出热烈的声音,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开来。
“这位小公子的行事作风,倒像是多年前的青光剑主。”
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,引得满座听客更加兴奋。
“青光剑主当年何等惊才绝艳,若是真有传承,确实该是这般模样。”
故事里那位少年的模样,就这样在众人一点一滴的描绘当中清晰了起来。他的模样,渐渐与传说中的青光剑主一点点重叠。
青衫男子饮尽最后一口茶,脸上隐有得意之色。
“可惜啊,青光剑主已有数年未有消息了。”
“听说就连其余几剑都不知他去了何处。”
“如今天下承平,七剑式微,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见。”
“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恐怕难咯……”
青衫男子听着众人的议论,面上的浅笑忽然一滞,无人能读懂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。
而外面的雨依旧淅沥沥的,并未见有停止的架势。
也是此时,小茶馆的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。
来人是个少年,少年眉眼如画,身着葱绿色长袍,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油纸包。
“哎!茶好了!”
茶馆老板已从故事中抽离了出来,他这声吆喝,也将众人唤回现实。大伙嚷嚷着让老板上茶,无人再去细想故事中的人。
喧闹若此,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门口的少年。
坐在角落里的青衫男子起身,他默默摸出一锭碎银,放在茶桌之上,跟那少年一同飘然而去。
少年自雨中来,身上却不见半分打湿的痕迹。他见着青衫男子,将手中油纸包递给了对方。
“是苏记的清蒸排骨,不知还是不是您老人家记忆中的味道。”少年笑容清澈,不若故事里那般狡黠,让人捉摸不透。
男子却不接,只是上下打量了下少年。
对方的目光让少年感到片刻不解,他还在疑惑的时候。男人忽然在他脑壳上胡乱揉了几下,朗声笑道:“好小子!”
“啊?”少年人莫名其妙,不知男人为何有这无端的好心情。
然而不待他深究,有道光芒刺破了层层浓云,挥洒在金陵城上空——云销雨霁。
青衫男子脚步微顿,他阖目伫立在青石板街上,肆意嗅了一口雨后的空气,身心也随之舒爽起来。
“走罢,还得上船赶路。”男子这时才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清蒸排骨,垂眸笑道,“湘西那边的清蒸排骨才算最佳,不过苏记也不错。”
“总听您老讲,却未曾吃过。”
“此去湘西,为师请你吃个够!”青衫男子在少年肩头拍拍,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大方,“不过,我请客你掏钱!”
少年哭笑不得:“师父,我就知道……”
男子哈哈大笑,笑意舒朗轻松。
师徒二人踩着青石砖,并肩朝着码头走去。
雨过天晴,路上的人渐渐多了来。
一青一绿两道身影,也缓缓没入人流当中,终归于无迹。
尾声
随着一声吆喝,行船驶离岸边。
江水不绝,金陵城渐渐往人身后退去,不消半刻,便只能依稀望见笼罩在江南薄雾之中的古老城墙。
“我记得去年此时,你回来的时候,心情似乎不错。可是遇到了什么事?”青衫男子半倚船身,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家徒儿。
忽然有此一问,少年愣了一下,他站在船头,看着一点点远去的金陵城,思绪悠远。
【彼时,少年自芦苇渡而来,甫入金陵。
那日刚下过小雨,雨后清新的空气令人舒畅无比。
少年走出巷口之时,忽闻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。与香气一同出现的,还有一抹亮眼的白。
这抹白色像是一道靓丽的风景,直直撞入少年眼中。
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,一个名字顿时脱口而出:“小虹?”
梳着双丫髻,身穿白衣的少女微微回头。
与少年的惊喜不同,她面上浮现疑惑的神色,不过她依旧礼貌地颔首。随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。
在少女的身旁,还有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。
“是你认识的人吗?”男子的声音很小,却依旧传到了少年的耳里。
少女漠然摇头:“我与他不曾相识。”
随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,少年的嘴角泛上一丝苦涩的笑意。】
少年收回目光,垂眸温柔一笑。他声音喃喃:“不过是,得遇故人。”
青衫男子唇角含笑,他在少年肩头拍了拍:“同在江湖,总归会再度相逢。”
少年微微颔首,眼神明亮。
总会再见的,一定会再见的。
木船行驶在浩荡的江面上,渺渺,如一粟。
船上载着归人、行客。
青山不语,默默注视着这叶归舟、行船。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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